玩了一整天的兩人,終於躺進並排鋪在一起的布團準備睡覺,起初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瑣事,接著音量逐漸轉小,最終只剩平緩的呼吸聲。里歐睜大雙眼望向老舊的天花板,默默描繪木紋的痕跡,傳統的拉繩開關式吊燈陪他們一起沉睡,許久以後才悄聲開口:「嵐醬……你睡了嗎?」
「今天真的玩得很開心呢,鄉下地區空氣清新、景色優美,不僅是清澈的溪流和金黃的稻田,還有慈祥又溫柔的奶奶……這讓我想起自己的老家,倘若有朝一日,能帶你一起見見我的家人就好了,哈哈。」想起日向家尚未解決的那些事,里歐沉默片刻繼續說道:「不過,雖然住在生活機能方便的都市很好,但我也在想……如果能住在更貼近自然的鄉下,好像也不錯呢。」
「等我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,我們就一起住在像這裡一樣的地方,你會有自己的農場,而我會成為一位鄉村醫生,或許閒暇時可以幫你做些農活,然後再邀請朋友……」里歐閉眼描繪理想中的美好未來,他覺得犬飼的老家特別有趣,很想住在這裡看看,如果對方也在身邊就更完美了。趁著夜深人靜,里歐悄悄將心裡話全盤托出,最好能讓犬飼知道,里歐永遠會幫他準備好一個位置,這都是他應得的;然而等里歐再度睜眼時,眼角卻不由自主沁出淚水,「……這樣想的話,『分離』感覺就不那麼令人害怕了,對吧?」
身側傳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,半夢半醒的犬飼其實從里歐出聲呼喚時就在聽了,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插話時機,只好等對方說完,轉過身時早已紅了眼眶。他一把將里歐擁入懷中,語帶哽咽回了句「好」,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:「那個,我講不出像你這麼令人感動的東西,接下來的內容你隨便聽聽就好,要當成我說夢話胡言亂語也行。」
「你所描繪的未來有我的身影,我真的很開心、也很樂意為了讓它變成現實而努力。但有些時候你的舉動,都會莫名讓我感到不安,好像你明明就在這裡、下一秒卻又會突然消失;我覺得你給人的感覺很像太陽,總是溫暖照亮周圍的人,但常常不曉得哪裡飄來一片雲,默默遮住陽光、將彼此隔開,我又找不到你了。」里歐感覺自己被抱得越來越緊,但遲鈍如他也知道,當犬飼大膽講出這些的時候,是絕對不能被打斷、或者用玩笑態度回應的,否則這位容易害羞、對待感情又非常認真的男孩,就再也不會說出口了。
「我也和你提過家庭狀況,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,老爸默不作聲離開十幾年,最近才突然冒出來說要再婚。坦白說比起幾乎是陌生人的老爸,平常在宿舍和我朝夕相處的你,對我而言就像僅次於奶奶的第二個家人。」藉著夜色掩護,犬飼終於將藏在心底的話語告訴對方,「也因為這段經歷,我很容易缺乏安全感、不曉得哪裡才是我的歸宿,我一直希望擁有屬於自己的棲身之所,而今天你說即使長大以後,你也想跟我一起生活……結合東京那次安慰般的提案,我可以當成你是認真的嗎?」
當初在旅館聊到「誰更適合當老婆」的話題時,里歐曾經提議如果到了三十幾歲,兩人卻都還沒成家立業,屆時就再成為室友湊合著過,犬飼知道里歐想安慰他,因此並沒有拒絕;今天對方又描繪出了更明確的未來圖景,甚至願意捨棄大城市的賺錢機會,走入他枯燥乏味的鄉村生活 ── 犬飼想要相信里歐,相信這位沒有血緣關係,彼此之間卻情同家人的好友;但對方偶爾表現出的態度,又讓他不由自主感到不安,深怕哪天太陽會再度躲入厚重的雲層後方,接著降下大雨。
不只如此,還有里歐因過度透支異能、把自己搞到接近虛脫的時候,犬飼都很擔心室友會不會這次躺下去就再也醒不來,甚至為此和對方大吵一架;里歐每次都說如果擔憂異能使用過度的副作用,反而害怕去使用它,不就本末倒置了嗎?但對犬飼而言,里歐褪去往常的喧鬧,虛弱地躺在床上沉睡的模樣,總是和奶奶蒼老的身影重疊,勾起他內心深處對親人離世的恐懼;在里歐面色蒼白、渾身盜汗的夜晚,犬飼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從睡夢中驚醒,不安地跑去查看室友的狀況,用毛巾耐心擦拭對方體表黏膩的汗水,最後乾脆直接趴在里歐床邊睡覺,出了什麼事也能第一時間知道。
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,打溼田裡金黃的麥稈,犬飼最終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,他將里歐緊緊抱在懷裡,埋在對方頸側哭泣,「如果你是認真的,那就不要再隨便離開我了!就像你過去無數次強調我是個值得被珍惜、被愛的人那樣,我也希望你能知道,就算你沒那麼在乎自己,但你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……哪怕只是有失去你的可能性,都會讓我感到非常痛苦。」
「嵐醬,謝謝你願意和我談論這些,尤其在目睹它們如何影響你之後,這對我來說更加意義非凡。不過最讓我感到訝異的……對你來說,我是『太陽』嗎?即便我並非那個總是散發溫暖與光明的人,大多數時候,我只是個普通的、有著自己問題的人類。」里歐伸手穿過犬飼的手臂回抱對方,一下接著一下、安撫似輕拍因哭泣而顫抖的脊背,「比如,我害怕離開熟悉的地方和朋友;有時連從床上爬起來面對新的一天,這樣簡單的力氣都沒有;我時常對未來感到不安,才買了一堆所謂的『幸運物』,即便我明白它們毫無用處 ── 啊,承認自己一直以來所做的事,實際上毫無意義,這種感覺真讓人難受。」